陈情

6

  还不到饭点，周泽楷见谈话进行不下去，起身回房间了。他不喜欢和别人交流，更不喜欢和陌生人扯皮。

  等门关上以后，叶修还盯着看，有些恍惚：“他长大了。”

  周父连忙道歉道：“这孩子有些不懂事，您千万别见怪。”

  叶修摇摇头，表示没关系。他坐在沙发上，把手心一直捧着的茶放回桌子上，一双好看的手被烫得有些发红，却到底是一口都没有喝。叶修有一双漆黑沉稳的眼睛，像是经历过太多大风大雨大浪的海，宁静到连偶尔出现的月光星辰也虚浮的不值一提。

  那是一种看透，冷漠，也是一种活到极致的了然。

  周父看着眼前这个清秀的青年，不由得从心底深处一种畏惧和尊敬来。他是研究考古和历史的，对中华文化的各种象征都有着清晰的认识。

  但是眼前这个人，还是刷新了他对于中华历史文化神奇性的认知。周教授无比清晰的知道叶修是什么东西。

  ——他是龙。

  在中国，以至于整个天下都至高无上的超自然存在。

  周教授永远无法忘怀，在二十年前的那一天，长达一整月的大雨连绵，使钱塘江惊涛拍岸险些决堤。所有沿岸城市的居民们都战战兢兢，祈求上天不要酿成天灾人祸。

  一些结构不好的老房子里，雨水漏进屋子，淹没脚脖子，锅碗瓢盆都在水面上漂浮。周教授的家也在其中，他青年时期生活清贫，家中因大雨狼狈不堪。正当他决定要不要搬走逃难的时候，当晚凌晨时分，周教授的家的门被敲响了。

  正当壮年的周教授心怀疑惑，不知道谁会在这样恶劣的天气拜访。

  等到他走出门外，就见一庞然大物，身踩祥云身带神光，浮空在晦暗不清的黑夜里，冰凉冷漠地看着他。

  周教授站在那里吓得心跳都要停止了。

  那巨物有着兔眼、鹿角、牛嘴、驼头、虎掌、鹰爪、鱼鳞、蛇身。上能通天，下能潜海，又有呼风唤雨的通天能力。

  区区凡人在龙神面前不由得跪下叩拜，深深战栗敬畏。

  那条龙见凡人畏惧，冷漠不语，却在下一刻化为一个普通青年人模样。那青年面容清秀，眼神却凌厉，身着一袭龙纹金边浅碧衣衫，怀里抱着一个正在熟睡的人类婴儿。

  那时候的光景，周父是这辈子都忘不了的。几乎颠覆了他过去全部的常识和人理认知。多年过去了，那个被收养的孩子早就长大。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那条龙了，没想打叶修今天亲自找上了门来。周教授本以为，龙王重新出现是来带走他的儿子的，然而事实却好像不是这样。

  叶修算了算：“他该有二十了吧。”

  周教授点头：“按照您给的生辰八字，下个礼拜就满二十岁了。”

  叶修不知道该问什么，他被隔绝了人理，像是站在一扇玻璃门外去描摹想象他人的人生。于是龙王也有些茫然了：“他……过得还好么？”

  周父十分骄傲道：“从小到大，他都是最好的学生。经常跟着我一起学习，成绩一直很好。前不久还争取到了大学交换生的名额，明年开始就要去国外大学读书。”

  叶修不太懂这些，只是跟着问：“什么大学？”

  周父笑着道：“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大学，翡冷翠是个好地方。就当让他出去长个见识。”

  意大利。翡冷翠。

  叶修将这两个地名仔细想了想，点了点头，起身过去敲了敲周泽楷的房门。

  门很快就打开了，叶修险些撞进青年的怀里。他有些窘迫，微微抬头才和周泽楷那双漆黑的眼睛里。

  ……那瞬间，简直一眼万年也不为过了。像是穿梭了长远的岁月，只停留在此间的片刻中。沧海桑田也不能描述刹那间的感情，万千思绪只在分秒间流露开来。像是记忆的长线，只被握在一个人手中。那个人手执线索，却只能隔着岸去看明明相关的另一个人。

  周泽楷轻轻皱了一下眉：“？”

  叶修深吸口气，温声道：“你很喜欢那条鱼么？”

  周泽楷刚想说，鱼是自己的，绝不会给他。叶修却先开口了：“要喜欢，我就把它送给你了。但是你要答应我，你会好好对待它。”

  周泽楷皱眉，眼睛深深盯着这个青年看。

  房间里的小鱼听到了些什么，悲愤地跳起来落入水中，溅起一床头柜的水花。

  叶修笑着暗自比了个听话的小口型，抬头对比他高一些的周泽楷笑了笑，也没有和谁道别，默默转身离开了他们家里。

  外面的天气很热，云也挡不住太阳的光线，长久的干旱让这座城市全都蔫了下来。

  叶修走在城市的街头，找了块太阳大的地方直挺挺的站着，任太阳晒着自己。

  以前有过一个传说，一个地方长久不下雨，田里的水稻都干死了。农民们为了求雨，就把龙王庙给拆了，把龙王像给请了出来。他们抬着龙王在太阳底下走来走去，一直晒。等到龙王身上的鳞片被晒脱了以后，就会留下血来，那血里掺着龙王疼哭的眼泪。

  传闻龙王一哭，天上就会降下大雨。

  叶修觉得，其实不必这么暴力的。有话可以好好说，有些事不用哭也可以解决问题。

  他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，背上就被晒出涌出细密的汗水。额头上的汗珠凝结成水滴，他过了一会儿就大汗淋漓，脚边滴下汗水把干燥土地打深一块。叶修抬眼看天，直视太阳忍不住眨了一下眼。干涩的眼角边的汗水乍一看就像是眼泪一样：“金乌羲和……日月盈仄。”

  叶修一个人自言自语，豆大的汗水砸在地上又湿了一块：“真没料到时间过得这么快，他都二十了。当年遇到我的时候……他多是大来着？”

  转眼间，地上的水斑越来越多。路人惊奇大喊：“天啊，下雨了！”

  突如其来的暴雨像是积攒了几个月要统统倒下来一样，瓢泼的大雨将方圆数十里全部笼罩，电闪雷鸣间乌云耸动，暗无天日。

  叶修站在大雨中，仰头任雨水把自己淋得湿透。雨水从脸上流过，像是一道道小小的河。

  他伸手擦了一把脸，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。大雨将全身被晒出的汗水洗走，身体一下子冰凉下去。

  叶修心想：一把年纪，好久没亲自做这种布云施雨这种事情了，真没面子。

  搞定收工！打算回家抽管烟爽爽。

  突然，一把伞停留在叶修头顶，替他挡住了倾盆的大雨。

  叶修一怔，回头一看。身后，周泽楷正为他打着伞，青年沉默无声，可一双漂亮漆黑的眼睛却还在深邃地正看着他。